◎潘榮隆牧師
「文化大革命終於來了。」同事看到本校學生，在立法院公然辱罵教育部長的電視新聞後，眉頭深鎖的對我說。
我倒沒有那麼憂心。但想起了余秋雨的文章「老師」（《霜冷長河》）裡，那些歷經文革後的老師們之晚景，我還挺樂觀呢。而說到白色恐怖，有著太多的淒涼家族故事了，不說也罷。此刻讓我特別懷念的，當算是小學五年級時，偶遇的英文啟蒙老師，一位外省士官長啊。
那是戰後物質貧乏的年代，我隨著同學在田裡採荸薺，貼補家用。一日，採得全身泥濘、滿身大汗，一抬頭略微休息時，看到田邊一位阿兵哥，招招手要我們過去。
「你們要學英文嗎？」他和藹的問說。
採收完畢，我們就好奇的跟著他進入附近一向森嚴的軍營。從那天起，他就在傍晚時分，在營中教我們英文。我們背啊、背的，背起英文字母ABC…來。
「Baa、Baa、Black sheep. Mary has a black sheep....」是我生命中學習英文的第一句話，出自隨著他從大陸一起過來的藏書《開明初級英文課本》；它成了我們上課的孤本教科書─後來，我才知道這可是禁書啊。
對於這位外省士官長，我們實在認識不多，只記得他常常望著西方，呆立久久；而反正他免費教我們英文，也會講一個叫耶穌的外國神明故事給我們聽，加上他偶爾會給我們一些軍中的剩饅頭，對於像我們這樣窮人家的孩子，他是誰已經不重要了。
「不知我家娘子，把那些羊照顧得如何。」他在解釋什麼叫Sheep時，突然垂下頭來，良久才輕輕的說到家鄉裡的羊群，「好牧人，不該逃跑啊。」
一段時間後，我們突然就沒有再見到他。有人說，他的部隊移防了；也有人說，他失蹤了。
我卻從來沒有忘記過他，尤其是他那抬頭默默西望的身影。而我日後學習英文時，一路從初中到大學、或用英文寫學術論文時，我總覺得彷彿他就在我身旁，督促著我把英文弄好，「將來才會有前途啊。」他說。
後來，我認識了他曾述說的那位叫耶穌的神，我才知道，原來他是在向我們傳福音呢。
在美國念書時，幾位台裔朋友是異議份子，他們不能接受像我這樣一個純粹的台灣人，為何從來不恨外省人，尤其是我們家族中也有過不少白色恐怖經歷。
「我的英文啟蒙老師，沒有教我『恨』字。」
我也不想學這個字；特別當我想起，這個外省士兵曾向我傳過基督的福音，而基督就是愛，我心中就不再對這個世界有什麼深仇大恨了。
人生的際遇是那麼無常，在動亂時代不經意的邂逅，卻給了我一生的篤定。有人藉著教英文，向我傳福音，雖是那麼短暫，卻留下永遠的烙印，使我能在淒涼的世態中，仍抱著信心往前走去；我何恨之有，我還要感謝那位默默的基督徒外省大兵呢。
我們都在大時代不公平的漩渦裡，相煎何太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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