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潘榮隆牧師
當兵一條蟲，退伍一條龍。
軍旅生涯，那怕只是短暫的充員兵，是男人們共同的記憶。雖然好男不當兵，好鐵不打釘，沒有過軍中生活的經驗，拿來吹吹牛皮，就算不得男人。
不知怎的，幾個弟兄們竟聊起了當兵時「雄壯威武」的趣聞。看著小女生們被唬得一楞楞地，生出景仰羨慕英雄的表情，我想起了當年排裡的一位菜鳥新兵。
「報告排長，我不會寫名字。」我要他做個登記簽名，居然這樣回答，我是很不爽。
當著全排大夥的面，我狠狠的破口訓了他一頓；我這個排長可不是幹假的。
只見這個菜鳥嚇得抿著嘴角，淚珠欲滴滾紅了眼眶，仍舊立正抬頭挺胸，不敢吭個半句話。我看了有點不忍，突然覺得他可能真的不識字啊。為了掩飾我的心虛，口中碎碎唸了他一番，找個倒楣鬼幫他填填表，草草揮揮手，叫他離去。
那個晚上，我睡得很不安。
第二天，早點名完畢，我將他叫來，問了他的身世背景，才第一次知道，原來在台灣居然還有不識字的文盲。這對於我一路由建中、台大唸到軍中當預備軍官，未嘗食過人間煙火、自視甚高的知識青年，是個很大的震撼。頓時，我感到很羞愧，心中充滿說不出的憐憫。
他來自暖暖，十歲喪父，家中窮困，就輟學隨著鄰家叔叔一起下坑，當礦工賺點工資彌補家用。從此，能曬到陽光對他來說，是很奢侈的享受，書當然再也沒有唸過，字更沒有碰過，名字寫不出來，也就不足為奇了。
「報告排長，你能教我識字嗎？」他帶著懇求望著我說。
我的祖籍在唭哩岸（石牌），卻出生在基隆八堵（所以名字中有個「隆」字），隔壁的暖暖區是我兒時遊玩之地。在金門看著這半個同鄉的請求，我能不答應嗎。
從此，每個星期天早點名完畢，大夥官兵們急著遠離營地，我卻自願留下來教他認識字，從論語到唐詩三百首，一個字、一個字教起。教完了，我就懶得再出營房，隨後留在營中，研讀聖經、東西文、哲學、物理與化學；像電影中那海上鋼琴家一樣，我沒有離開過金門，直到退役、出國留學；金門一直是我居留次久的第二故鄉。
對於一個手無搏雞之力的鬱鬱書生來說，當過兵，我沒有什麼英勇功勳來吹擂，記憶裡的軍中時日，有的只是那個少見陽光的蒼白少年礦工，在讀書人面前瑟縮欲哭的眼神，緊緊擒著我心深處的靈魂，尤其在海外求學時，此景更成為我的夢魘。後來學成歸國，我有機會在教會裡，在星期天教著主日學，特別是面對那些基層會友們，看到他們好學不倦的神情，我的心才略略紓解。
星期天教人「識字」（Knowing Words），是我一生的喜悅。（獻給那礦工菜鳥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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