農曆三月22，依我故鄉的習俗是x神明的遶境日。
那天一大早，鎮中心就人潮洶湧、熱鬧非凡。我的祖母是個敬虔的婦人，她會拿著菜籃，裝著牲祭與金紙，牽我去幾條街外的廟裡拜拜。中午時分，七爺八爺帶領陣頭、神明遶境全鎮；家家戶戶門前放著供桌、上面擺著各式祭物，待神明經過，舉香敬拜，焚燒金紙，燃放鞭炮。接著全家趕進廚房，為晚上的流水席預備酒菜。
在那個物質匱乏、生活單調的年代，我是很期待這個日子，勝過自己的生日－－那時不流行生日蛋糕或禮物，而神明遶境當天，家中可要擺宴席啊，且還可以整個鎮逛個痛快、吃四方呢。
我們家九個人，卻有五十張椅子、五個圓桌。「那是為三月22請人客用的吔。」媽說。家裡平常也省吃節用，「卡儉著用，拜神明和請人客卡嘸露氣。」家中所用的一切，都是為三月22大拜拜啊。
爸是搞建築的，他的朋友三教九流，每當吃拜拜時，會成群結隊蜂擁而至。我們的遠房親戚平常那怕疏於連絡，這日總是攜家帶眷，一起出動；我們小孩子也會趁機玩鬧一翻，令大人們束手無策，那天是不能打小孩的啊－「這樣會對神明不敬。」媽說，打不得。總之，那日是熱鬧的，我們稱它，「三月22、迎熱烈」。
有一年，我父親罹患了肺結核；那個年代，肺結核無藥可救，它是法定開放式傅染病，人人聞核色變，他便被強制隔離，關進松山療養院。我們家頓失依靠，陷入慘澹愁雲與貧困中。有一回，媽煮好了補品，一路牽著我，從士林走到松山，為爸進補。我遠遠看著父親骨瘦如柴，被關在欄杆那頭，不時咳嗽著。當時，我心中甚是絞痛，難以名狀。
「三月22，咱得好好拜拜，才會轉運。」媽決心為家裡改運。
她到處借貸，嚐盡親友的白眼，加上是肺結核病患家屬，更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。終於，籌到了一點小錢，特請舅舅來家裡為我們掌廚。
到了晚上流水席時，媽在客廳、廚房間來回忙著。她不時搓著手、焦急的在門口東張西望，盼著有親朋上門，顯出我們的誠意，來博得神明的歡喜。
七點時分，左右鄰居無不已滿室鬨熱，只有我們家冰冰冷冷，無人上門。
「他們說要來的，怎都不見一個影呢？」媽不解的喃喃自語。
我們小孩也不敢造次動筷，唯恐神明不高興呢。
將近九點，媽頹坐在椅子上，看了看五桌已涼的菜餚，竟無人坐席嚐用；她又望了望我們，嘆了一口氣，「神明不要保佑我們了。歐豆桑的病，嘸知會好麥。」
「孩子先吃吧。」舅舅說。他看到我們挨著餓，為他妹妹難過得看不下去；他說完就脫下圍兜，無奈的沒吃半口菜，就訕訕地騎著腳踏車獨自回家去。
那一晚，我看到了父母們對生活的無力感，我也看到了人間的冷暖。我更看到熱鬧神明對人世的冷漠。身為長子，我—夜之間長大了。
我不再愛熱鬧；對於愛熱鬧遶境的神明，我再也沒有回頭一顧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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