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潘榮隆牧師
　「我…彈…琴…給…你…聽…。」C一個字、一個字，斷斷續續地說。
　看她吃力的說，我強顏微笑，有著說不出的心疼。
　她緩緩地、顫抖地舉起右食指，一指一指擊著琴鍵，琴聲似乎不太聽使喚，忽強忽弱。
　好不容易才把一節彈完，她揚起蓄著短髮的頭，露出不協調的臉肌，對著我傻傻地勉力擠出笑容－－一襲心酸狠狠地敲著我的心鍵。
　我想起了很久以前一場鋼琴演奏會。舞台微弱燈光下，C飄逸著一頭披肩秀髮，亮潔禮服裡，露出晰白細嫩的雙手，在黑白鍵盤間輕盈地彈跳，獨奏出優雅的樂曲。那晚，她美得真像一位天使在人間點灑天籟。
　會後，C歡欣地接受所有親友的慶賀。雖然她曾說，我的出席對於她有特別的意義，在眾人擁簇喧囂中，我卻只能遠遠地從心底深處向她恭喜；那時刻，看著是父母獨生掌上明珠、帥哥男友珍愛的她，環抱在滿廳的疼愛裡，我真認為，人世間哪有幾個如此幸福的小女生啊；我默默地提前離開會場，給了她無限的祝福。
　後來，我們失聯了好一陣子。
有一天，我突然想起曾有一位這樣的朋友。按著舊電話號碼，居然接通了。她的父親在電話那頭，吱吱嗚嗚了好一响，才不情願地說，「好吧，你就過來好了。」
　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子是當年的C。蓬亂的短髮、身材微微臃腫、不清的語齒、不協調的動作、起身走路跌跌撞撞…從前那個天使哪裡去了？我無語的向天發問。
　她父親幽幽的倒述，填上我們之間一段空白的日子：那時候，她無由地患了一陣久久不去的頭痛，疼苦難當下，便接受醫生建議，做了腦部顯影注射；「只聽到，啊！一聲大叫，她在醫院裡昏迷了三個月。」他傷感地說，「醒來時，腦部已經受了傷害。」
　「兩萬分之一的機會對藥物過敏，被她碰上了。」他無奈地說。
　「就這樣，一生毀了；她男朋友後來也出了國，就再也沒有消息。」他苦笑，「不怪他、不怪他啊。」
　從此，她從頭學說話、行動，但她依稀記得曾經彈過琴，就經常用著單指按著幾個音鍵，獨自丫丫地彈唱起來。
　我聽了，強忍著淚水，心中是何等的痛啊。我內心裡，有著深深的吶喊，人生何以至此？那個慈愛的上帝，在哪裡啊？祢到底在哪裡呢？我為她抱屈，我甚至為她有幾分的憤怒。
　「我也很不諒解上帝！」他說。為了她，我跟上帝抱怨了很長一段日子呢。
　但是很奇妙地，她對於從前讀過的聖經，居然沒有失憶。
　她相信，上帝依舊愛她；她就緊緊抓住仍在腦中那點尚存的殘餘記憶。
　有一個下午，她彈完琴，就帶著淚水跟我說，剛剛上帝對她講話哩。
　上帝對她說，祂喜歡她所彈的琴，她的琴聲也要激勵很多人，讓人起來，重新愛上帝；上帝要她繼續彈，彈給上帝聽、彈給祂所愛的人聽。
　看著她為我彈琴的模樣、聽著咚咚的重墜聲，驀地，我的眼淚簌簌奪眶而出。
　其實，那陣子我也沒有好過到哪裡，可以說是夠狼狽的，工作、事奉到了瓶頸、疲憊已極，我幾乎快走不下去了；苦悶中，生命僅剩下一丁點將燼的餘溫。只是不知何故，那日，突然心中有一種感動，想起多年不見的C；撥了個電話，就上山來見她。竟然發現世事是那麼的無常、悲苦在眼前比任何東西還真實，直讓我以為都是因為上帝躲了起來，才平添了這諸多的不幸。
　但是此刻，在C單指彈起的琴音裡，我居然隱隱聽到上帝的聲音，在她食指吃力的舉落間，彷彿流溢出一種說不盡的愛，告訴我，祂仍在這裡－－在她的苦難中、在我的痛不欲生裡。
　午後陽光斜映，撒落在琴鍵上、輕輕抹在C的臉頰，從前那天使般的景象，如今彷彿重新再現。煥然裡，人間愁苦似乎已遠去，這世界好像不再有無由的哀泣，剎那間我更確信上帝的真實、感受到祂永遠相伴的溫暖－－祂的同在燙平了我的哀傷、祂的微聲洗盡了我的悲苦。
　下了山，那殘破的琴聲依舊繚繞耳際；我知道，是上帝為愛祂的人而彈哩。